被砍医生陶勇出院:不把自己埋在仇恨中,不代表我可以宽恕他

新闻来源:北京青年报

记者:张蕊 朱健勇



陶勇受伤前工作照


4月13日,被患者砍伤84天后,陶勇终于出院了。

陶勇是北京朝阳医院眼科副主任。1月20日,他在出门诊时,被诊治过的患者崔某砍伤,造成左手骨折、神经肌肉血管断裂、颅骨外伤、枕骨骨折。

过去三个月,是陶勇人生中“最黑暗,最沮丧”的阶段。当他在抢救室醒来,得知行凶者身份时他感到很惊讶,“想不通是为什么?”

曾经的病人和家属陪伴陶勇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刻,很多病人第一时间发来了关心的微信,一位病人家属甚至说,要将自己的手捐给他。“人的一生,有时候会遇到打击、灾难和坎坷,但是也会有很多阳光、雨露和支持,我很感恩”,陶勇说,自己不会消极地面对以后的人生。

刚出院的陶勇精神状态不错,他头发短短的,受伤的左手要24小时戴着复健支具,这只手目前还没有知觉,不能自主活动,生活上还有很多不便。这是陶勇出院后第一次接受媒体采访,袒露受伤后的心路历程。

采访时,陶勇的右手一直在拉伸支具,随时随地辅助左手进行康复训练,三个月的黄金康复期已过,陶勇很清楚,“左手很难恢复到原来那样”。

陶勇至今没有等到崔某的一句“对不起”。从法律角度来说,陶勇要求严惩凶手,“不把自己埋在仇恨之中,不代表我可以宽容他、谅解他。否则这也是对其他医务工作者的道德绑架。”



陶勇的左手需要24小时佩戴复健支具,至今没有知觉




“想重回手术台,目前情况并不乐观”

记者:能不能先介绍一下您身体恢复的情况?大家都很期望您能重回手术台。

陶勇:我的手在被动状态的时候还算柔软,如果拿右手去掰左手,是可以掰开的,可以说关节的僵硬程度改变了不少,一开始左手就像“鸡爪子”一样,硬邦邦的。

但是目前来说,主动的运动状态下还是不太行,左手几乎没有任何知觉。

是否能重回手术台,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并不乐观。因为当时左手的神经两处被砍断,重新长起来是非常困难的。比较麻烦的是,我现在正常生活非常不方便,比如自己没办法穿衣服,没办法拧毛巾洗脸,因为这些事情靠一只手是没办法完成的。在医院的时候有护工来帮忙做这些事情,回家之后只能家人帮忙了。

记者:您曾经说,这段时间,是您人生中最黑暗、最沮丧的时候。从医生变成了患者,您是如何适应这种变化的?

陶勇:我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我遇到事情的时候,喜欢往好处想。之前我出诊看病人的时候,也会尽量引导病人往好的方面去想。

我觉得在面对疾病和伤痛的时候,一定要有好心态。我当大夫这么多年,劝别人劝了无数次,轮到自己的时候,我就觉得,或许是劝别人把自己的内心也劝强大了。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乐观面对吧。反正手术成功了,神经肌肉血管都接上了,最终能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今后做不了手术也没关系,伤的是左手,我的右手还可以,还能拿筷子吃饭,还能够做很多事情。

记者:在这段时间里,最煎熬的是什么阶段?会有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吗?

陶勇:应该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一个星期。那几天是最难受的,怎么待着都不舒服,当时还伴有脑水肿、脑出血的症状,每天要输很多液体,手上,胳膊上,来回扎针。

这一个星期是肉体上最痛苦的时候,痛苦到顾不上心里的想法。每天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头也疼,身体也不舒服,手上还打着石膏,左手又没有知觉,哪里都难受。

无法忍受的时候倒没有,一般情况下还是忍一忍就能过去。一个星期之后,脑水肿下去了,脑部出血也被吸收了,慢慢好受些。



“他说把自己的手捐给我”


记者:在您清醒过来后,您曾经口述一首诗——《心中的梦》,说即使以后不能再重返手术台了,也想组织一群盲童进行巡演,让他们赚钱养家。这是否是您对于未来的规划?或者是您情绪的一种宣泄?

陶勇:在这段时间,我确实没有天天想着受伤这件事,也没有整天担心最终我能恢复成什么样,说实话,我想得更多的还是没受伤之前的事情。

原来我治好的那些失明儿童,在我受伤后,他们的家长都通过微信向我表达了关心。这些盲童,包括他们的家长,我们都交往了多年,有家长给我发微信说,要把他的手捐给我。

还有一些人给我转钱,其实他们的经济条件特别差,1000块钱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没什么,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很大一笔钱。钱我肯定不要,但我真的很感动。

我花了这么多精力和时间,把青春全都放在了眼科事业上。他们的举动让我觉得值得,他们把我当成家人,所以我也在想自己能帮助他们做些什么事情。

我想,如果自己的手今后不能做手术了,就做一些公益活动。比如组织这些孩子去巡演,让他们有能力养活自己。人得病其实不可怕,怕的是失去社会属性,如果未来他们能像正常孩子一样,去工作,有生活来源,他们的父母就可以放心了。

就是说,每个人内心中都有自己牵挂的一些东西。

记者:您刚才提到的这群儿童,有没有令您印象最深刻的孩子?

陶勇:有一个跟我接触时间最长的盲童,他叫天赐。

2003年,他不到三岁,当时眼睛长了恶性肿瘤,到我原来工作的北大人民医院治疗,摘除了一只眼睛。后来另一只眼睛也发现有恶性肿瘤,我们制定了各种治疗方案,尽量保住他的眼睛。我们也一直在尽量给他家省钱,大家还自发地给他压岁钱,给他买奶粉等。

过去十几年了,这名盲童的家长一直和我保持联系。得知我受伤,他从微信上给我转来1000块钱。他们家庭不富裕,这1000元可能就是他两个月的生活费,我没有收。

在我看来,很多真挚的感情,跟钱无关,它就是一种表达。我觉得在他们内心深处,可能已经把我当成他们生命中的一份子。当初医护人员没有因为他家境贫穷而放弃治疗,也没有歧视他,现在这个孩子很阳光,

人的一生,有时候会遇到打击、灾难和坎坷,但是也会有很多阳光、雨露和支持,所以我很感恩。

记者:按照时间来看,2003年您应该刚成为一名医生,遇到这个孩子是否对您的从医之路有影响?

陶勇:我经常说患者是我们最好的老师,从患者身上能学到很多人性的坚强,所以尽管这个疾病是慢性病且折磨人,但从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上,就会受到很大的鼓舞。



左手受伤后,陶勇的生活出现很多不便之处




“不把自己埋在仇恨里,
不代表可以宽容他”

记者:关于您受伤的事情,您现在是否能够平静地回忆这件事情?当时您正在做什么?

陶勇:很恐怖,现在想起来还是后怕,因为确实差一点点,我就“命丧黄泉”了。但是这么多天过去,我已经能够正视这件事了。

当天是我出门诊,正在给病人看病。我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比较专心,因为来找我的都是那种病情比较复杂的疑难病人,所以每次我的注意力都会高度集中。

现在回想,我当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有个人偷偷走到了我的身后,但我没想太多,也没在意,更不用说提高警惕了。突然,我感觉我的头被砸了一下,我下意识用左手去挡了一下,然后赶紧往楼下跑,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了。

记者:当时是完全没有想到是这种情况,对吗?

陶勇:对,医院病人多的时候,就医秩序有时不是很好,所以有时候你很难注意到某一个人,也很难注意到某一个人想要干什么。

记者: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行凶者是他的?

陶勇:两天后才知道他是凶手,我很惊讶,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手术没做坏,眼睛也保住了。我有时会感慨世事无常,如果当初没有尽心尽力替他保住眼睛,保住视力,他不也就没视力来杀我了吗?

记者:您印象当中的崔某是什么样的人?

陶勇:他比较内向,没什么话说。就是你和他说手术成功了,他也很漠然,没有任何话,没有表情,也没有什么回应。

我记得,手术之后,第二天复查完,他问“能完全恢复正常吗?”我说情况这么严重,完全恢复正常是不可能的,但是能保住眼睛,也能保住一定的视力。当时他已经在我们科别的大夫那边,治疗了一年,做过两三次手术了。我们当时知道他是怀柔的农民,考虑到这个情况,别的大夫带他过来找我复查的时候,也没让他挂号,也没收费,打激光也没收钱。

即使如此,他见到我之后也还是没有一句话,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好像没什么话的人。

记者:您在给他做手术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好像也不是太好。当时是什么情况?

陶勇:三年前,我的腰受伤做过手术,当时打了钉子,后来钉子取出来了。我坐久了,其实很难受,但他眼睛的情况特别复杂,我觉得来找我的病人,大多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所以我轻易不会放弃。他的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成功了。

记者:崔某和他的家人后来给您道过歉吗?

陶勇:没有,他没有,他的家人也没有,没有通过任何渠道来给我道歉。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我听同事说,最初他看病的时候,还有人陪,后来也没人陪他了。

记者:如果再见到崔某,你会对他说什么?

陶勇:作为一名医生,如果真的有机会见到他,我会让他看一下我腰上的伤,然后告诉他,我们在救治他的过程中,付出了很多。包括我个人的努力,包括我们帮他减少费用等,至于能不能感动他,那是我无法把握的。

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他知道,我们在给他治疗的整个过程中没有害他,希望他能良心发现,毕竟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希望能传递更多的正能量。

但从法律层面来说,我要求严惩凶手,我也相信法律绝不会纵容这种犯罪行为。我不把自己埋在仇恨之中,不代表我可以宽容他、可以谅解他,否则这也是对其他医务工作者的道德绑架。



陶勇受伤前工作照,因为左手被砍伤,他可能无法回到手术台继续工作




“既要有菩萨心肠,也要有金刚护法”

记者:和您聊天时,感觉您的性格还是蛮豁达的,这和您经历的事情和成长环境有关系吗?

陶勇:我觉得这跟几点因素有关系。有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个人比较喜欢看励志或者正能量的作品。例如北大学者季羡林教授,他就有本书叫《牛棚杂忆》,讲诉了他自己的苦难史,我常常会想,如果我是季羡林教授,我能挺过那段日子吗?

我是从江西省南城县建昌镇出来的,我一直认为,如果接受信息少,很可能会变得狭隘和偏执。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我的宽容度和理解力没有现在好。我在北京上学生活工作,又去过世界上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在我看来,行万里路,对提升一个人的包容度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世界是多样性的。

当然和原生家庭的环境也有关。这次受伤,我爸为了鼓励我,给我讲了一件他小时候的事情。有一次,他去砍柴,不小心伤到了小腿,当时骨头都露了出来,周围没有能帮助他的人和东西,于是他自己就简单包扎一下,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30里路回了家。

听完之后,我就觉得跟我爸小时候比,我是不是还好点?我在医院受了伤,马上有人抢救,不像我爸,是自己一个人走30里路回的家。所以说,家人的坚强和鼓励,也是让我更加乐观、更加包容的重要原因。

记者:您受伤之后,爸爸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当时就提出了应该在医院设立安检。3月26号,北京市第十五届人大常委会审议了《北京市医院安全秩序管理规定(草案)》,里面特别提到了医院要建立安检制度,并明确了医生回避原则,对此,您怎么看?

陶勇:我觉得安检可能是目前降低恶性伤医事件最可行的办法。至于后面要怎么去改善医患关系,确实需要长期的过程。

现在有少部分患者,会利用医院息事宁人的心态,把投诉和医患纠纷当成牟利的手段。如果我们能建立社会信用评价体系,将这种破坏规则并谋取利益行为,记录在他们的档案上,在他们的信用评分中也能够得到体现,那这些人可能就不会再去破坏规则。

社会环境好了,就医环境也会好。比如医院里,如果高声嚷嚷就能插队,剩下没有一个人会好好排队,因为谁嚷嚷的声音大谁得利益。如果有相关评价体系,那就意味着,他出了医院的门,就有人知道他是谁。

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事情。眼下亟待解决就是减少恶性伤医事件发生,安检的确是目前解决问题比较好的方法。我觉得如果能够让大家看到伤医是会受到严惩的,才可能会起到震慑作用,否则整个医疗秩序会更混乱。

对于医生来说,既要有菩萨心肠,也要有金刚护法。如果我还能再次返回手术台,那么我首先要做的是学会保护自己,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去帮助病人。

记者:您有过放弃医生这份职业的想法吗?或者说放弃公立医院,去私立医院工作?

陶勇:完全离开公立医院的想法没有过。我觉得在现有医疗投入不够的情况下,医生护士的待遇普遍偏低,所以国家已经开始推行多点执业,像我们就可以“两条腿”走路。能去私立医院为一些人服务,收入也主要在这一部分体现,在公立医院更多的就是奉献,不为挣钱,我觉得这是合理和平衡的。

记者:医疗界里有句著名的话,“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但是作为患者,每一次就医,基本上都会希望自己以最快速度痊愈。你作为一名医生怎么理解这句话,当角色发生改变,你作为患者时,又是怎么理解的?

陶勇:在这个事上,我觉得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钱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医疗本身确实具备着不可预知性,这点我认为跟上学很像,就像老师没法保证你的孩子能上什么大学,因为中间的可变因素太多。

但是涉及了钱,病人就容易把这个事看成一个商品,他花了很多钱,所以就扭不过这个弯。我觉得可以让真正的良心企业、一些好的民营医院作为公立医疗的补充,大夫可以出私家门诊,这样也能达到一个平衡。

记者:家人对于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如果有一天孩子问起发生在您身上的这件事情,您会怎么和他说?

陶勇:家人对我还是鼓励和安慰居多。至于孩子,现在才二年级,对这些事情还没有概念,家里人只告诉他爸爸生病住院了,他也没有想太多。

如果他问我这件事情,那要看他当时的年龄,如果成年了,那就正常说。我觉得这个社会既不是性本善,也不是性本恶,善恶都在人心之中,就看你怎么去引导。对于孩子来说,我会告诉他,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单纯美好,但也不是那么的邪恶。




共16条评论
有深刻的社会根源
2020-04-16 14:16回复 0
医患纠纷由来已久
2020-04-16 14:39回复 0
不管什么纠纷
患者本人或者患者家属
出手把医生护士打伤或者杀害了
这样是不对的
2020-04-16 14:41回复 0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发展经济,提供高质量的就业机会和高质量的教育,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出路
十方国土: 不管什么纠纷患者本人或者患者家属出手把医生护士打伤或者杀害了这样是不对的 ...
2020-04-16 14:45回复 0
素质
就疫情中
我出去在大街上还是看到随地吐痰的
素质问题长期的课题
张玺: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发展经济,提供高质量的就业机会和高质量的教育,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出路 ...
2020-04-16 14:53回复 0
陶勇 好样的 不背负仇恨
2020-04-16 16:14回复 0
不知道内幕不评论{:loveliness:}
2020-04-16 17:56回复 0
一个好医生就这么被毁了
2020-04-16 21:14回复 0
人这一辈子永远充满着未知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个坑有道坎
2020-04-16 21:19回复 0
就像这次疫情
谁能想到
这回比非典那回还厉害
2020-04-16 21:20回复 0
是医生个人的不幸,也是我们病人的不幸,培养一个好医生得多少年,一个好医生能解除多少人的痛苦。
有次我在同仁看眼睛,都是外地人千里迢迢的赶来,都是在当地看不好的,买的高价号。
好医生少,病人太多了。
十方国土: 人这一辈子永远充满着未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个坑有道坎
2020-04-16 21:25回复 0
我也见过
我在同仁看视网膜病变
我前边排队老夫妇
家住山西来同仁看眼睛
一个月复诊一次
头天火车到北京在闺女家住一晚
早上去同仁看眼睛
然后坐下午的火车回山西
cheers2006: 是医生个人的不幸,也是我们病人的不幸,培养一个好医生得多少年,一个好医生能解除多少人的痛苦。有次我在 ...
2020-04-16 21:34回复 0
好好保护眼睛,少上网{:guilian:}{:chanzui:}
十方国土: 我也见过我在同仁看视网膜病变我前边排队老夫妇家住山西来同仁看眼睛一个月复诊一次头天火车到北京在闺女家 ...
2020-04-16 21:36回复 0
你妈当心累坏了{:guilian:}
noodles: 老煞笔,故事多屎格朗没你吃的多,烂眼坏屁眼
2020-04-17 17:29回复 0
之前就有报道,后来疫情来了,这个就没怎么报道
2020-04-17 12:40回复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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